这个女人抱着非一般的目的而来，我这么想。或许正如格林娜所言，有人迫切需要听到PMC内部的声音。赫丽安图斯用藏在单片眼镜下的褐色眼睛将我们所有人上上下下审视了一遍之后，我得到了如上的结论。她确实是个超级近视眼，即便如此，却还是顽固地佩戴着单片的矫治眼镜，令我颇为不解。虽然说这个女人是格林娜的上司，但我们所有人都已经判断她成为了不受欢迎的人。要说相应的措施，我们早已采取了，确保她肯定只能得到与她预想几乎没有偏差的信息。
结果，赫丽安在我们的口中，从未听到过“为祖国而战”一类的口号。这是理所当然的。喊口号固然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真的那样认为并付诸实际就是另一回事了。况且，我实在是很难想象一个扶桑人拿着卡尔斯兰生产的冲锋枪在欧拉西亚的领土上为了索穆斯而战这样滑稽的场面，当然反过来就更难想象了。对于外界来说，这样的信号显然是对我们有利的：PMC不是民族主义者，所以他们在任何地方都是安全的，就是这样。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赫丽安图斯并不理解我们的回答。“是说有人用民族主义的视角审视你们么？”
“我们可没这么说。”HK416回答道。“我们只是希望能够让外界认识到，这是格里芬全员和铁血的战斗。我们是为了对抗铁血而战斗的。”
“那铁血杀完了呢？”
“……那我们就退休。”
“不用说，当然是这样的。可是这样的结论太抽象了。在前线上的战士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战，我想知道的是这个。更具体的说，应该有什么战斗信条一类的吧。为了人类，为了国家，为了爱人，为了家庭，为了钱什么的，等等等等。在战斗中想的都是什么呢？”
她不会明白的。赫丽安图斯说到底，也不过是商业化的私人安全承包企业当中中游的领导者的地位，当然不可能明白真正的PMC是为了什么而战斗。如果说得不那么抽象的话，那就是为了自我保护而战。为了活下去。但实际上，在战斗中，甚至连“保护自己”也无暇去思考。当然，我们当中没有“享受这种混乱”的疯子，但这样的人可在别的地方多得是。世界上到处都有可以从这场武装冲突中获利的集团和个人。置身于这场混乱之中的我们是不会有机会思考那么多的，因为只要还活着，就总有机会理解那些事情。
因为很快就到了晚餐时间，谈话被安排在了室内进行。UMP9打算叫外送，但赫丽安图斯执意吃我们的配给口粮。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叫416从地下室里选了几包还没过期的B类口粮，简单处理了一下。B类口粮包含一块压缩饼干，一条果冻和一只金枪鱼罐头。果冻是荧光黄色，有杏子的味道，但实在谈不上好吃，只是单纯地填饱肚子而已。我们只要有机会就不会吃这样的口粮，相比舌头和胃的煎熬，还是身体稍稍煎熬一下更划得来，所以地下室里堆积了很多成箱的配给口粮，甚至都没有开过封，在温暖而湿润的环境中任由它们的外包装默默被微生物侵蚀。
“哼。这个饼干是？”赫丽安图斯坐在床沿，盯着手里的压缩饼干。即使是坐着准备就餐，她也一直保持着很端正的坐姿，真受不了。“到底用了哪里的小麦啊。”
“这件事情的话你更清楚吧。”我回答。“实在不清楚的话，反正是格林娜负责后勤。”
“不。”赫丽安图斯很断然地否定了我。“G&K的食物都不是自产的，我们需要从罗联那边获得配给。”
“这点我还是知道的。”我点了点头，面对B类口粮真是一点食用的欲望都没有。“通过新联合国的食物管理机构。”
“但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是在这里所以随意怎么说也无所谓。那是因为罗联不让PMC完全自立。为了不让PMC发展成超越国家的强大军事体系，所以有必要禁止食物的自给自足。”
居然还有这种论调？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你的说法也太没根据了。说得好像PMC真的有能力谋反一样啊。”
“你也不能断言不会有这种可能性。你我不这么想，不代表没人这么想。”
我，HK416，UMP9三个人同时转过头凝视着她。“你是认真的？”
赫丽安图斯吃掉了一条金枪鱼肉。
“以PMC现在的情况能做什么？”我挺了挺腰，往后仰头把果冻咽下去。“是的，格里芬现在的确有规模巨大的由战术人形组成的部队，但没有远距离投送方式，没有高效的指挥系统，没有空军和海军，要和罗联作对的话，是什么也做不了的。”我想起了之前看到的那两架FFR-31型攻击机。
“是的，看起来是一架战斗机也没有。但不是有培养指挥官的地方吗？只要给他们机会，他们就能组织相当规模的部队。军火可以在黑市上购买到，然后消化技术自己生产。士兵会采用机器人士兵——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产物。你们的通信协议也能加强协同作战和指挥的效率，这同样是罗联担心的问题。防患于未然。”
“赫丽安图斯长官。”HK416发话了。“我们的敌人难道不是铁血吗？”
“是啊。”赫丽安图斯心不在焉地回答。“可格里芬和铁血的冲突，实质能对罗联造成怎样的损伤呢？罗联现在打击铁血，是因为他们有打击铁血的借口。等到他们判断我们是有威胁的时候，就会不计一切代价地铲除格里芬。”
冷静，HK416。现在不忍住怒气的话，事情会变得更糟糕的。但HK416没有注意到，或者无视了我的暗示。她正在气头上。
“我们是拼上性命在战斗的。你把我们的努力当成了什么！”
“因为你们是战士，所以拼上性命战斗是理所当然的。因此，我问的是，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战。如果连这一点都搞不明白的话，结果就会是悲剧性的。”
原来她想要弄明白的是这个。到这时候我才算是明白了她的意图：对于游离于国家体系之外的PMC，他们几乎是可以不受任何限制的，更可怕的是他们还是一支武装力量。靠这样一群人负责各个地区的安全承包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一件一点都不好玩的事情。保卫一个地区的安全靠的是更为崇高的信念，那才是他们坚持的东西。
可是，如果铁血更强力一点的话，那像他们这样的想法就会被击得粉碎。因为到那时候，谁都保卫不了他们了。
“不，我的看法正好相反。”赫丽安图斯说。“如果铁血再强一些的话，那么正规军就会出手了。”
赫丽安图斯是从心底里这么相信的，我觉得很可怕。我想到自己出院以后看的一些作家的文章，对铁血事件发表的评论。那个作家是这么说的：
“铁血的叛乱，本来是给了世界各国一个联手对抗外敌的机会。可是，他们却选择了反其道而行：选择用PMC去维持局势的稳定，只有在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军队才会出面给予‘必要的’制裁措施。”“恐怕即使人类真的面对共同的敌人，世界的统一也是无法实现的。”“我花费大量的时间收集了不同的资料和观点，但从中得到的结论只有一个。就是即使地球真的到了要被全人类的公敌——比如外星人占领的那一刻，最后会残留在这个世上的依然是国家和民族之间的偏见。罗联的成立并不能缓解这样的问题，恰恰相反，我们看到矛盾和冲突比过去更加激烈地发生着。反过来说，现在的铁血也好，可能会存在的带有敌意的外星人也好，不过也就是一个邻国而已。”
当时读到这里，我觉得这真是一种很自负的看法。但直到今天，我感觉世界的确如这位作家所说，还处在动荡不安勾心斗角的时期。但是，我知道，现实不会是这么简单的，就算真的有那一天的到来，我们也看不到。
这是我作为前线的战士的直觉。但我并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因为我认为赫丽安图斯理解不了。我也不奢望她能够理解。这只会加深她们的妄想。她只要认为她生活在她认为的真实中就好了，没有必要叫醒她。万一发生什么，就像赫丽安图斯刚刚说的，自己也变得没有用了，那时候所谓的正规军恐怕也早就不存在了。虽然不希望那样的情况发生，但或许真的到了那一天，赫丽安图斯能够或多或少地理解到战士的心情。
为了生存下来，首先要有强烈的生存欲望。任何时候都是如此。
大家沉默着。赫丽安图斯继续说。
“像你这样的人很容易被洗脑。你或许是个好士兵，但却没有当决策层的信念。”
我就是指挥官，我心想，至少曾经是。“或许吧。”
“对侵略者来说最可怕的就是被侵略者的宗教，民族情结和信念。如果这类思想可以被改造，那侵略早就自动完成了。但是在你们这里，在404小队，我根本没看到这种意识。说道民族，宗教，会觉得像是在说一种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你也是，如果不注意的话，有一天你或许会发现自己和铁血联手反抗人类。即使是那样，你还是什么都不想？”
“晚餐结束。全体回房间，三十分钟整顿，三十分钟后要在指挥室看到你们。”我无视掉赫丽安图斯的话站起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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